景仁宫内,一众妃嫔按着位分坐定。
皇后端坐于凤位之上,正垂眸细细拨弄着赤金护甲。
“皇后娘娘万福金安。”
“都起来吧。”
请安的流程才走了一半,殿外便传来一道明艳张扬的声音,人未到,声先至。
“哟,今儿个倒是齐整。”
华妃一身石榴红宫装,扶着颂芝的手款款而入,身后的小宫女还吃力地捧着一盆新贡的绿萼梅。
她眼风轻飘飘地扫过众人,最后落在皇后脸上,唇角一扬。
“华妃娘娘万福金安。”
众人无法,只得又呼啦啦地站起身来行礼。
“都起来吧。”
华妃虚扶一把,径直走到皇后跟前,那姿态,倒比皇后更像这景仁宫的主人。
齐妃向来没什么眼力见,脑子一热,率先笑道:“听说皇上要晋妹妹的位分,我们做姐姐的,先在这儿给妹妹道喜了。”
这话一出,殿内气氛顿时一凝。
华妃拿帕子掩着唇,笑声清脆,那得意劲儿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溢出来。
“向来都是皇后娘娘有这等福气,没想到今日,臣妾也能沾一沾这喜气儿。”
皇后抬起眼,目光里无波无澜:“华妃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“没什么意思。”
华妃伸手抚了抚鬓角的赤金步摇,那步摇上的明珠晃得人眼晕。
“臣妾只是想着,娘娘当初从侧福晋扶正为福晋之时,想来也是这般,由府里的侍妾们围着道喜吧。”
这话,是明晃晃地在揭皇后的旧伤疤,讽她也曾是妾室。
皇后的脸色未变分毫,只淡淡道:“妹妹真是聪慧。”
“臣妾再聪慧,又怎比得上皇后娘娘您福慧双修呢?”
华妃话锋一转,竟是直接发难。
“皇后娘娘一向最能体察皇上的心意,不知皇上所说,是要晋臣妾一个什么位分呢?”
殿内静得能听见呼吸声。
甄嬛端着茶盏的手,指节微微收紧,只觉得手里的茶都凉了。
皇后像是没听出那话里的挑衅,慢条斯理地开口:“妃位之上便是贵妃,贵妃之上便是皇贵妃,皇上圣心,大致如此。”
“娘娘错了。”
华妃笑意更深,向前凑近一步。
“皇贵妃之上,还有皇后呢。”
“哦?”
皇后终于放下了茶盏,凤眼微眯,一丝冷光闪过。
“妹妹的意思是,看上本宫这凤座了?”
“娘娘多心了。”
华妃故作委屈地退后半步。
“臣妾只是听说,皇贵妃位同副后,十分尊贵。从前顺治爷的董鄂皇贵妃在时,那位博尔济吉特皇后,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呢。”
“妹妹博古通今。”
皇后也笑了,那笑意却冷得像冰。
“只是皇贵妃再尊贵,终究有个‘副’字。皇后是中宫,是国母,母仪天下的人,始终只有一个。”
“董鄂皇贵妃纵然死后哀荣,追封为后,依旧是主不附庙,牌位进不了太庙。”
“凡事,名不正则言不顺。”
“妹妹聪慧过人,应该知道,何为安分守己,何为进退合宜。”
一番话,不疾不徐,却字字如针。
“臣妾不过是闲话两句,就惹来皇后娘娘一番宏论。”
华妃冷笑。
“不知道的,还以为皇后娘娘和那位博尔济吉特皇后一样,一听见‘皇贵妃’三个字,便如临大敌呢。”
“训导妃嫔,以正言行,本就是皇后的职责。”
皇后重新端起茶盏,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。
“妹妹如今多听一些,晋封之后,便更能以礼服人,以德服人。”
“那臣妾就多谢皇后娘娘指教了。”
华妃福了福身,那姿态却不见半分恭敬。
“来日臣妾得以晋封,定会恪尽职责,协理六宫。到那时,皇后娘娘便可多多歇息,颐养凤体了。”
说罢,她再不看皇后一眼,转身便走,留下满殿的尴尬和沉默。
孙妙青与其他妃嫔一同告退,全程垂着眼,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石雕像。
一回到春熙殿,摒退了左右,殿门“吱呀”一声关上,她脸上那份温和恭顺便褪得一干二净。
“春喜。”
“圆明园那边,搭的线可用了吗?”
春喜上前一步,压低了声音回话:“回娘娘,都讲好了。奴婢找的人可靠,是四阿哥住处小厨房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,家里穷得叮当响,手脚也干净。”
孙妙青接过春喜递来的温茶,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:“东西呢?”
“不是什么要命的毒药,是磨得极细的巴豆霜,混在四阿哥爱吃的山楂糕里。”
“分量极少,只会让小主子腹泻不止,上吐下泻,瞧着吓人,却验不出什么来。”
春喜顿了顿,眼中闪着精光。
“奴婢还使了些银子,打点了四阿哥的宫女。让她夜里‘不慎’将窗户留一道缝。五月天,夜风最是阴凉,这么一折腾,腹泻加上受凉,活神仙也得病倒。”
孙妙青点了点头,这安排,滴水不漏。
小主,
“最要紧的是时机。”
春喜补充道。
“一个养在园子里的阿哥,不过是风寒腹泻的小毛病,等闲是惊动不了太医院的院判的。等消息传到宫里,人早就折腾得去了半条命了。”
孙妙青唇边漾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笑意。
她走到窗边,看着院子里正由乳母抱着晒太阳的六皇子塔斯哈。
小家伙养得白白胖胖,正抓着乳母的头发咯咯直乐。
“一个养在园子里的皇子,病重垂危,亲娘位分低微,乳母照顾不周,连太医都请不来……”
孙妙青轻声说着,像是在问春喜,又像是在问自己。
“你说,皇上知道了,该有多心疼?”
春喜垂首:“皇上仁慈,定会为四阿哥寻个稳妥的去处。”
孙妙青的目光落在自己儿子粉嫩的小脸上,眼神变得无比柔软,却也无比坚定。
“塔斯哈,额娘要为你寻一个好哥哥。”
“这宫里,路不好走。兄弟多,才能走得稳。”
这盘棋,她已经布下。
只等那颗最重要的棋子,在最恰当的时候,落入最致命的位置。
***
碎玉轩内,静得能听见窗外竹叶的簌簌声。
甄嬛歪在窗边的软榻上,手里捧着一卷书,视线却穿过窗棂,落在了空无一物的院中。
“小主。”
流珠端着一碗燕窝羹进来,脚步放得极轻。
“您好歹用一些吧,您近来爱吃甜的,奴婢特意让小厨房多放了些冰糖。”
甄嬛回过神,脸上勉强泛起一丝笑意。
“放下吧,我没什么胃口。”
流珠将燕窝放在小几上,满眼都是心疼。
“小主这几日总没什么精神,人都清减了些,腹中的小皇子怕是也要跟着您受委屈了。”
甄嬛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,那点暖意刚在眼底聚起,又被愁云冲散。
“眉姐姐病着,不能时常过来。”
她声音轻得像叹息。
“淳妹妹……她近来也不大好。”
“淳常在怎么了?”
“说是……染了风疾,怕过了病气给旁人,把自己关在屋里头,谁也不肯见。”
流珠还想再问,殿外已有太监尖细的嗓音划破了寂静。
“皇上驾到——”
甄嬛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,连忙起身相迎。
皇帝已带着苏培盛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。
“身子重就别行这些虚礼了。”
皇帝伸手扶住她,顺势将她揽到榻上坐好,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。
“怎么了?瞧着没什么精神。”
“臣妾就是有些闷了。”
甄嬛垂下眼帘,声音软糯,带着不易察察的委屈。
“眉姐姐身子未愈,淳妹妹又病着,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。”
“淳常在病了?”
皇帝端起她方才喝了一半的参茶,随口问道。
“是,说是风疾,不好见风,也不好见人。”
“哦?”
皇帝呷了口茶,目光落在碧绿的茶汤上,情绪藏得滴水不漏。
“小孩子家家的,是该好生养着。朕让太医院多上心些。”
他话说得轻描淡写,甄嬛捧着的手炉,却好像瞬间凉了。
他信了,还是根本不在意?
“倒是敬嫔娘娘,时常来陪臣妾坐坐,宽慰臣妾。”甄嬛不动声色地换了话题。
“敬嫔是个实心肠的。”
皇帝点了点头,像是想起了什么,对苏培盛递了个眼色。
苏培盛立刻会意,不一会儿,便提着一个蒙着锦布的鸟笼进来。
皇帝亲手揭开锦布。
一只雪白羽毛的鹦鹉,正歪着脑袋,用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们。
“朕怕你闷着,特意寻了这么个小东西给你解闷。”
皇帝的语气里带着笑意。
“你可喜欢?”
那鹦鹉像是听懂了,竟扑腾着翅膀,尖着嗓子叫了一声:“娘娘吉祥!娘娘吉祥!”
甄嬛被它逗笑了,眉宇间的郁色也散去不少。
“这小东西倒是有灵性,鸟语逗人一笑,臣妾自然喜欢。”
她伸出手指,轻轻点了点鹦鹉的脑袋。
皇帝见她展颜,心情也好了起来,拉着她的手道:“喜欢就好。”
“这小东西最是乖巧,只懂得说些吉利话讨人欢心,最是省心。”
他话锋一转,语调依旧温和。
“你啊,就该学学它,安安稳稳地养胎,就是替朕分忧了。”
这话像一根细针,扎得甄嬛鼻子发酸。
她明白了。
这宫里没有什么是无缘无故的。
淳儿的“病”蹊跷,皇上此刻送来这么个巧言令色的东西,是安抚,也是规训。
他什么都知道。
他要她做一只关在笼中的白鹦鹉,美丽,乖巧,会说吉利话,却不必有自己的心思。
正当她心绪翻涌,苏培盛又碎步走了进来,在殿外躬身道:“启禀皇上,隆科多大人到了,正在养心殿候着。”
皇帝脸上的温存瞬间褪得一干二净。
“让他进来。”
小主,
甄嬛立刻站起身:“国事要紧,皇上先去吧,臣妾去内殿歇着。”
“嗯。”
皇帝应了一声,目送她进了内殿。
隆科多进来时,皇帝正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,殿内光线晦暗,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“皇上万安。”
“舅舅快起来。”
皇帝抬了抬手。
“赐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