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2章 市井妖狐伝

这番典故从这云游老僧口中娓娓道出,清晰得仿佛亲历,不仅武藏听得愣住,连一旁紧紧抓着武藏衣角的千熊丸也仰起了小脸,眼中充满了孩童的好奇与困惑。

小孩子的心思最是直接,他眨了眨大眼睛,忍不住扯了扯武藏的袖子,小声问道:“爹……结城大人,和那位石田治部少辅,是……是好朋友吗?”

武藏被问得一噎,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这天真又尖锐的问题。

回答他的,却是那位世良田老僧。他发出一声极轻极淡的、仿佛风吹过古井的叹息,代替武藏回答道:“小施主,彼时……算是吧。”

千熊丸的眉头皱得更紧了,小脸上满是无法理解的纠结:“既然是好朋友……那为什么,我听说石田大人要烧掉自己的佐和山城,跑去大阪躲起来呢?他是在躲他的朋友吗?还有……还有秀康大人,他现在不是帮着赖陆公,在打大阪吗?他……他为什么要打自己的朋友呢?”

孩童稚嫩的声音,问出的却是足以让无数谋士辩士哑口无言的、最直指核心的诘问。

菓子屋前的气氛,瞬间变得异常微妙而紧绷。

那一直如石雕般的挑夫,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。

世良田老僧沉默了片刻,斗笠微微抬起,目光似乎越过了千熊丸,投向了遥远而虚无的某处。良久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、近乎残酷的通透:

“小施主,这世间诸侯大名的相交,有时……并非如稚子嬉戏,纯以好恶而定。其纠葛深远,犹如……嗯,犹如世间夫妻。”

小主,

“夫妻?”千熊丸更加迷惑了。

“然也。”老僧的声音平淡无波,却字字清晰,“有的夫妻,看似举案齐眉,实则同床异梦,各怀心思,大难临头,便各自飞散。而有的夫妻……嗯……”

他似乎在斟酌用词,微微停顿。

“——则如夫唱妇随。” 他最终选定了这个词,语气却听不出是褒是贬,“纵使前方是刀山火海,万丈深渊,既认定了夫君前行之路,为妻者亦会摒弃前缘旧友,摒弃自身喜恶,毅然相随,无怨无悔。”

“夫唱……妇随?”千熊丸喃喃重复着这个对他而言过于深奥的词。

“呵呵……”老僧忽然发出几声低哑的、意味难明的轻笑,“据闻,结城秀康大人年少时,便曾对其身边近侍言道:‘世间英主,何其多也。然,能令余心甘情愿,如妻室侍奉夫君般,倾心相随者,未曾得见。’”

他微微侧头,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身旁那身体瞬间绷紧如铁的挑夫,继续用那古井无波的声音说道:“或许,在秀康大人眼中,其生父内府公,亦或昔日旧友治部少辅,皆非其愿‘侍奉’之‘夫君’。而如今羽柴中纳言殿下……方是能令其折节、甘为‘妻室’之明主吧。故而,追随新主,征讨旧友,于其而言,并非背弃,而是……得偿所愿,寻得了归宿。”

这番“夫妻论”一出,莫说千熊丸听得云里雾里,就连武藏也瞪大了眼睛,张着嘴,半晌没回过神来。他混迹江湖,听过无数豪言壮语、阴谋诡计,却从未听过有人将君臣之道、盟友背叛,用“夫唱妇随”来比喻的!

“哈……哈哈!”武藏挠着他乱糟糟的头发,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荒谬和恍然大悟的神情,最终咧嘴大笑起来,“他娘的!老和尚,你这说法……真他娘的是个妙人!老子还是头一回听说!原来给人大将卖命,还得挑个合心合意的‘夫君’!哈哈哈哈!”

他笑得前仰后合,只觉得这老和尚说话虽然古怪,却莫名地……一针见血?他越想越觉得有趣,忍不住用力拍了一下还在发愣的千熊丸的后脑勺:“听见没?小子!以后找主公,得像大姑娘找婆家一样,擦亮眼睛!找个能让你死心塌地当‘媳妇’的!哈哈哈!”

千熊丸被他拍得一个趔趄,捂着脑袋,小脸上依旧满是茫然,显然无法理解这复杂的成人世界。

武藏笑够了,又觉得跟一个孩子和一个古怪老僧讨论这个实在有些莫名其妙,他挥挥手,像是要驱散这诡异的氛围,粗声道:“行了行了,什么夫妻媳妇的,老子听着像绘草纸里的怪谈!小子,一边吃你的点心去!别瞎琢磨了!”

他打发走千熊丸,目光再次投向世良田老僧,眼神中的探究之意却更浓了。这老和尚,绝非凡俗!

就在这时,世良田老僧缓缓放下了那只始终未沾唇的粗陶酒碗,双手合十,微微颔首:“壮士,酒已‘饮’尽,闲话已毕。天色不早,老衲还需赶路,就此别过。”

说罢,他不等武藏回应,便径直站起身。那沉默的挑夫也立刻起身,拿起扁担,依旧低垂着头,恭敬地跟在老僧身后。

两人一前一后,步履平稳,很快便消失在町场尽头弥漫的尘土与暮色之中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
武藏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,摸了摸下巴,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疑惑交织的光芒。

“世良田……夫唱妇随……他娘的,真是个有意思的老和尚……”

武藏刚目送那对神秘主仆远去,眼角余光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,挎着个竹篮,正从町场另一头匆匆走来——正是他的婆娘阿椿。

阿椿走到近前,将篮子放下,擦了把额角的细汗,脸上带着市井妇人特有的、对新鲜消息的热忱,压低声音对武藏道:“哎,相公听说了吗?那个以前被你我赶出去的,瘦得跟竹竿似的柳生新左卫门!”

武藏掏了掏耳朵,浑不在意:“啊?那小子怎么了?饿死在哪条阴沟里了?”

“呸!狗嘴里吐不出象牙!”阿椿啐了一口,眼神里却闪着光,“人家发达了!听说在京都,不知走了什么运道,竟当了赖陆公的小姓头!那可是天天能见到天下人的大役职!”

“嗬!”武藏挑了挑他那粗黑的眉毛,脸上露出几分意外,随即又化作惯常的讥诮,“柳生家的少爷,到底还是吃上这碗饭了。怎么,后悔当初把你这‘前夫’赶出门了?” 他特意在“前夫”二字上咬了重音,带着戏谑。

阿椿脸一红,有些恼羞成怒地捶了他一下:“胡说什么!我跟他……那是清清白白!当初要不是你和他两个大老爷们白吃白住,我那小铺子能差点关门?” 她顿了顿,语气缓和下来,带着一丝试探,“我是说……武藏,你如今也是个有本事的。柳生大人既然得了势,你们好歹也算旧识……要不,你去寻寻他?说不定也能在赖陆公麾下谋个前程……”

“打住!”武藏不等她说完,便大手一挥,直接打断,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弃,“老子是清洲藩记名的足轻头!虽然福岛正则那老小子现在跟着赖陆公混,但老子这身份,跑去给赖陆公效力?名不正言不顺,没得让人笑话!再说了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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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声音放缓了些,环顾了一下这虽然破败却还算安稳的町场,又看了看身旁乖乖坐着的千熊丸,以及阿椿那张虽染风霜却依旧生动的脸。

“——现在这样,不挺好?”武藏咧嘴一笑,露出白牙,带着他特有的、混不吝的满足感,“有仗打,老子就去冲杀,挣几分粮饷;没仗打,就在这军营旁边,有你阿椿掌柜照应着,卖点零碎,饿不死。自在!”

他用力拍了拍腰间的双刀:“老子的前程,在这儿!不靠谁提携!”

阿椿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,知道再说无用,也只能叹了口气,点了点头:“也是……这世道,能安稳活着,比什么都强。” 她看着武藏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,又看了看懵懂的千熊丸,心里那点借着旧识攀附权贵的心思也就淡了,转而升起一股乱世中相依为命的释然。

“行了,我去把这点新进的针线卖了。”阿椿提起篮子,转身走向町场更热闹处,身影很快融入熙攘的人群。

武藏看着她走远,嗤笑一声,重新盘腿坐下,拿起酒囊又灌了一口。暮色渐浓,远处军营传来隐约的号角声。他揉了揉千熊丸的脑袋:

“小子,听见没?什么前程,什么富贵,都是狗屁!手里有刀,肚里有食,身边……咳咳,有你这小拖累,日子照样过!”

千熊丸似懂非懂,却用力点了点头,又捡起掉在地上的半块糍糕,小心地吹了吹灰尘,继续小口吃了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