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一次,他盯着墙角的蜘蛛网看了整整一天,蜘蛛结网的每一个动作,蛛丝在空中划过的每一道弧线,都被他尽收眼底。直到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,让那柔软的黑发贴在额头上,他才仿佛刚睡醒似的,揉揉眼睛站起来,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,像是解开了一个复杂的几何难题。
九岁那年的夏天,异常闷热。蝉在树上叫得声嘶力竭,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牲口粪便的味道。一天中午,米凡突然大哭起来。那哭声和以往不同,不是委屈的呜咽,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炸开了。他的脸涨得通红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顺着脸颊滑落,流过下巴,滴在胸前的衣襟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,双手紧紧攥着拳头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姥姥像往常一样指着天空说:“凡儿,看天上的云,像不像?” 但这次,他没有止住哭声,反而哭得更凶了,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痛苦,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。
哭到后来,他声音都哑了,身子一歪,靠在姥姥腿上睡着了。这一觉睡得异常沉,沉得像死了一样。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,皮肤凉得像井水,只有鼻翼偶尔轻微的翕动,证明他还活着。他的眉头依然紧锁着,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,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。
姥姥吓得魂都没了,背着他往乡卫生院跑。山路崎岖,她摔了好几跤,膝盖磕出了血,却顾不上擦。米凡很轻,像一片羽毛,但姥姥却觉得背上背着的是整个世界。医生给米凡量了体温,听了心跳,又抽了血,最后摇着头说:“查不出啥毛病,要不…… 送县里医院?”
就在一家人急得团团转时,医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支泛黄的针剂,给米凡打了下去。半个时辰后,米凡突然睁开了眼睛。他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懵懂,而是多了一丝清明,仿佛蒙在镜子上的雾被擦掉了,露出了底下光滑的镜面。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床边的亲人,最后落在姥姥布满泪痕的脸上。
姥姥抱着他,眼泪噼里啪啦地掉:“我的心肝宝贝,可把姥姥吓坏了!”
米凡看着姥姥布满皱纹的脸,突然开口说了第一句话。他的声音干涩沙哑,像是生锈的门轴被强行转动,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:“人为什么长两只胳膊两条腿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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姥姥愣了一下,随即喜极而泣:“人本来就是两条腿两只胳膊呀!” 她突然反应过来,抱着米凡朝医生喊:“他会说话了!我的凡儿会说话了!”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,双手紧紧搂着米凡,生怕一松手他就会消失。
米凡却皱起了眉头,他的眉毛很淡,是浅棕色的,蹙起时会在眉心形成一个小小的川字。他像是在思考一个深奥的问题:“不是一只胳膊一条腿吗?”
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。医生推了推眼镜,仔细打量着米凡,他的目光在米凡精致的五官上停留了很久,最后低声对米老实说:“这孩子…… 怕是智商有点问题。”
米老实的脸一下子垮了。他原以为儿子开口说话是天大的喜事,没想到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。他蹲在医院走廊的地上,狠狠吸了一口烟,烟蒂烫到了手指都没察觉,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迷茫。
直到这时,村民们才慌了神,纷纷从家里跑出来,提着水桶、端着脸盆,往着火的地方冲。但米凡放的火太急太猛,加上天气干燥,根本扑不灭。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,烈火烤得人皮肤发烫,大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的房子被火焰吞噬,多年的心血化为灰烬。
“是米凡!是米凡放的火!” 有人认出了那个站在火场外、眼神平静的少年,愤怒地大喊起来。
“杀了他!这个疯子!”
“抓住他!不能让他跑了!”
愤怒的村民们忘了救火,纷纷抄起扁担、锄头,朝米凡围过来。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,脸上布满了烟灰,像一群被激怒的野兽。米凡没有跑,只是看着他们,眼神里充满了悲悯,仿佛在看一群即将走向毁灭的可怜人。就在这时,大地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,像是有一头巨兽在地下翻身,房屋开始嘎吱作响,墙壁上出现了一道道裂缝。
“地震了!”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,人群瞬间乱了套。恐惧压倒了愤怒,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四散奔逃。
天空在刹那间暗了下来,明明是正午,却黑得像深夜。太阳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光芒,照得群山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。紧接着,狂风大作,吹得人站都站不稳,树枝被连根拔起,在空中乱舞,发出呼啸的声音,像是鬼哭狼嚎。
“快跑!往山上跑!”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,村民们这才如梦初醒,顾不上追究米凡,也顾不上救火,纷纷朝着村外的山头跑去。老人被年轻人背着,孩子被大人抱着,哭喊声、风声、房屋倒塌的轰鸣声混在一起,像是世界末日来临。
米凡也跟着人群往山上跑。他跑在最后,一边跑一边回头看 —— 整个惶惑村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,但那火焰在狂风中显得如此渺小。大地摇晃得越来越厉害,脚下的山路裂开了一道道缝隙,像是一张张要吞噬一切的嘴。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,贴在脸上,遮住了他的眼睛,但他的脚步却异常坚定,仿佛知道自己要去哪里。
当最后一个村民爬上山顶时,整个惶惑村突然塌陷了下去。不是缓慢地下沉,而是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攥住,瞬间缩进了地下,只留下一个巨大的、黑洞洞的坑,深不见底。紧接着,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—— 村东头和村西头的两座山,竟然像活了一样,缓缓地向中间移动,山体摩擦发出巨大的声响,烟尘弥漫。最终,它们合在了一起,严丝合缝地堵住了那个塌陷的大坑,仿佛那里从来就没有过一个村庄。
风停了,雨下了起来。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,浇灭了余火,也浇透了村民们的衣服。雨水混合着汗水和泪水,在他们的脸上肆意流淌。他们站在山顶上,看着那两座合在一起的山,看着原本是村子的地方变成了一片平坦的土地,一个个目瞪口呆,说不出话来。恐惧、庆幸、茫然…… 各种情绪在他们的脸上交织,像一幅混乱的油画。